我下决心，一定得努力学会老先生们的绝活儿，做出点样子来，为这一行赢得人们尊敬。我为人低调，从不张扬，都是跟着老先生们学的。 几十年的工作，令我对翡翠情有独钟。我有幸成为翡翠之路上的一名践行者，珍惜并感恩。
◎钟秀斌
今年79岁的王瑞民，身材颀长，眉目有神，属猴，却在翡翠这个特殊行业踏踏实实地埋首耕耘了一甲子，成为中国珠宝界的践行者。
在位于北京北三环的一家书院里，他向笔者娓娓道来60年的翡翠人生路。
18岁走进北京工艺，老先生们领我入行
1962年我外院附中毕业时18岁，正好北京外贸需要人，我经老师推荐就去参加工作了。
9月15日我去北京外贸局报到，分配到北京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四科首饰组。单位地址原在西交民巷1号一栋西式小楼，与现存的中国银行毗邻，修建毛主席纪念堂时拆掉了。自此开启了我60年的珠宝翡翠工作之旅。
当时珠宝首饰国内没有市场。我们在玉石或宝石上镶点银花丝，出口到东欧等地。我是学外语出身，老科长安排我做报价员。一个月后，我被分配去北京玉器厂当下厂员（即现在的采购员或业务员）。
北京玉器厂曾是全国规模最大的玉石企业，当时已有千余人。1956年公私合营后，厂址在先农坛即体育馆路。我负责玉器厂二车间，加工首饰用玉石。
北京工艺品进出口公司负责广东、云、贵、川、西藏、青海、新疆、内蒙古、河南、山西、陕西等11个大省、自治区的首饰货源收购与出口，一些玉器界老先生经常离京远赴外省，收购民间的成品珠宝钻翠首饰玉器，甚至桌椅凳、地毯、瓷器、工艺品古玩等，用以支持国家创汇。我虽不是玉器首饰科班出身，但是这些老先生无私而耐心地领我入行，给予我许多帮助，我感恩他们的引路。
1964年国家批准K金首饰出口，业务发展迅速。北京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四科首饰组升格为首饰科，1965年成为首饰部，当年10月15日成立北京首饰进出口公司，地址就在珠市口西大街115号。相继成立了首饰加工厂，比如将金银融化后，压片拔丝。
当时北京外贸局局长梁占祥非常重视货源和加工工作。梁老是老革命，解放后任武汉市公安局长，1960年调来北京，是北京市委委员，在他的支持下，公司的加工修理组发展扩大成自己进料，自己加工，自我发展。翡翠产自缅甸，我国与缅甸长期友好相处，1964年北京工艺就派会粤语的高浚老先生从广东去缅甸公盘，采购玉石原料。同年缅甸举办第一届缅甸珠宝玉石交易会，即俗称的缅甸公盘。随后，中国工艺品总公司（CAC）每年组织各口岸专业人员用中央外汇统一进口原石珠宝，回国后加工再出口创汇。从此，CAC是多届缅甸公盘的最大买家。
在首饰科的六七年间，我有幸跟随老先生们从事玉石收购及加工，主要负责云、贵、川的翠石珠宝收购工作。比如在四川一些县的供销社设立收购站，派有经验的老先生常驻那里，张贴支援外贸、支援国家建设的珠宝收购海报画，当地老百姓如有珠宝、玉石工艺品和瓷器，可以拿来卖给国家，支援国家换外汇。
与珠宝打交道的人，没有眼力、品行不佳不行
当时北京工艺进出口公司五科在王府井设有收购门市部，现在叫懋隆珠宝部。懋隆是京城最早经营金银珠宝首饰的洋行之一，创始于上世纪40年代，2010年懋隆品牌被商务部授予“中华老字号”的称号。那时，北京工艺最多时有七八十位老先生到全国各地收购珠宝。有时春节过后派出，次年元旦才能回来。老先生们得去组织、培养当地供销社人员做代购员，一起赶农村集市寻宝。当时交通不便，每次都要去很长时间走很远的路，这些老先生就像珠宝玉石路上辛勤的搬运工。他们大多出生在北京郊区或河北、山东等地，古董工艺品店学徒出身，多从事珠宝玉石工艺品行业几十年。其中，特艺技师葛建勋老先生是我特别尊重的师傅。他加工技艺精湛，在同行内负有盛名，加工的翡翠饰品深受外宾喜爱，为国家创汇多，1980年代中期荣获全国劳动模范。他的事迹刊发在《人民日报》上。
北京前门原是码头，船从京杭大运河到积水潭，一直开到前门边的东河沿和西河沿。紫禁城北边地安门后海，过去是商贾云集之地。前门南边是吃喝玩乐之所。前门大栅栏后面原有一块牌楼，上面写着“珠宝市”，其实就是当街珠宝摆摊。那时人有一件古玩就不错了。人们来珠宝市玩，将珠宝藏在身上穿的大褂里，懂行的人摸货看货，灵活交易。卖主玩家买客喝着茶聊着天，后来逐步发展就移到茶座茶楼交流，比如青山居、震云阁。古玩在花市、鼓楼一带也是这样的交易方式。
玉石古玩跟随着京城文化流传下来。这些老先生当时都是学徒，按现在说法是科班出身。做珠宝这一行的人，都得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考察和培养，因为珠宝价值不菲，不是一般的行当，与珠宝打交道的人，没有眼力、品行不佳的人，不可能立足。
珠宝特殊，交易并不是挂一个大牌子，设一个专门门脸儿，民间散落的珠宝就会拿出来交易或交换。北京也好，其他各地也好，随行就市，得看机遇，风水轮流转，没有专门固定的市场。
北京的珠宝市场发展也就近30年。1985年之前，北京只有三个地方销售珠宝——北京饭店、友谊商店、工美服务部珠宝专柜，需要外汇券交易，人民币不行，因为当时国家要用珠宝货源换外汇。
到后来珠宝热时，北京曾有几十家珠宝城，市区一二三四环内都有。
大家熟悉的潘家园，名称不叫珠宝城，而是全国工艺品旧货市场，里面仅在潘家园南面的北京古玩城卖珠宝。后经政府规范管理，每逢星期日在潘家园设立专场做珠宝玉石工艺品等交易。
跟着老先生们不断学习入门，慢慢喜欢上这一行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从北京出发到云南边界要走十几天，从昆明经过滇缅公路进入缅甸。公司派我常去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，当时环境和经济条件差，路上自备干粮，用炸酱和大饼充饥。开始进缅甸玉料时，北京工艺成立了外贸加工厂，一块好玉料几十万甚至上百万，这些价值不菲的高档原料，给别人加工不放心。
1965年成立外贸加工厂时，外贸事业走上正轨，珠宝首饰成为公司的单独业务，成立了首饰部后，分成玉石科、金饰科、银饰科、加工科等科室，有二三百位同事，那时加工科主要是加工珠宝玉石。没多久，中央政策转向农村，开始整顿农村秩序，全体干部下放到农村。当时北京副市长刘仁主抓外贸工作，要求大家支援农村。我们就把农村剩余的劳动力组织起来，加工玉石珠宝，包括通县、怀柔、密云、平谷等远郊区，发展最好时有1万多人，不单单是翡翠，整个加工业务，都由我们团队管理。我肯吃苦也踏实，许多人觉得技术工作枯燥乏味，没干多久都调走了，我从事这一行，跟着老先生们不断学习入门，慢慢喜欢上这一行，就坚持了下来。
我刚参加工作时，实习工资37元，定技术级时41.5元。当时除了工资外，没有任何额外待遇。我干外贸业务时，得跟外国人打交道，是业务员。在加工厂时，是工人、组长或车间负责人，工厂编制为科级。但我踏踏实实跟老先生师傅们学习，上机床，磨石头，在生产一线切料磨料。我下决心，一定得努力学会老先生们的绝活儿，做出点样子来，为这一行赢得人们尊敬。我为人低调，从不张扬，都是跟着老先生们学的。老先生们看我最年轻，还算踏实好学，都愿意教我。
我感恩老先生们，常去看望。前段时间去看96岁的白德懋老先生，他已经下不了床，可一见到我，就问起去缅甸看到什么了，有什么好料？和玉石打了一辈子交道，心里全是玉石。
玉石首饰单纯是报价与发货，就很复杂
1966年“文革”开始后，珠宝首饰业没受多大冲击，得益于周恩来总理。他说，首饰虽是四旧，但可以出口为国家换外汇。
开始玉石加工时，我们切割使用金刚砂这样原始的工具，打孔使用类似过去乡村补锅补碗的打孔钻。参加进口展览会后，我们就引进德国切割大理石的机器，适当改造后用于切割玉石。打孔器引进超声波设备，一共进口了几十台。我们还把牙医用的磨牙器加以改进用在玉石打磨上。1970年代，我们加工装备的“全副武装”颇令我引以为豪。
1960年代中国外贸事业还很初级，经过几十年不断努力，终于成为令人瞩目的世界外贸大国。我在外贸系统工作几十年，对此感受颇深。过去北京工艺的上级公司是中国茶叶土产进出口总公司，大宗商品只有茶叶和土产等，外贸部门没人做过珠宝。我们从全国收购来的一般玉石首饰，因为品类繁多，单纯是报价与发货，就很复杂。当时大部分是远洋船运，到达目的地要走好几个月。
后来中国茶叶土产进出口总公司在广州成立出口部，由来自北京或上海等地的珠宝界老先生坐镇，把珠宝饰品通过火车发到那里。该部分成陶瓷部、珠宝部、工艺品部，各海关口岸派专人负责，邀请港澳台客商来看货现场交易。
1957年，广州成立了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。每年4月15日至5月15日是春交会，10月15日至11月15日是秋交会，我们得提前半个多月做准备，参展团队打包珠宝首饰从北京出发，坐火车得两天两夜到广州。
1970年代中国茶叶土产进出口总公司改称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总公司，归口外贸部。1980年代，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在北京成立，出口大楼在王府井附近，进口大楼在二里沟。当时进出口货物量都不大，外贸发展后才细分出许多领域。1993年年底我被调往香港，在中艺（香港）有限公司负责采购业务。我所在的中艺（香港）有限公司属于华润零售集团。我在香港工作将近20年，直到退休回北京。
参加翡翠公盘不仅需要丰富的经验，也需要足够的精力与机遇
缅甸盛产宝石，世界著名的红宝石产于抹谷。缅甸政府严禁翡翠宝石原料私下交易，只有经过公盘才能出口、运输到国外销售。
1964年缅甸政府举办第一届缅甸珠宝玉石交易会，即现在人们熟知的缅甸公盘。每年一届，至今已举办58届，是世界各大珠宝商购买翡翠原石的主要途径，目前已成为世界珠宝市场的晴雨表。
缅甸公盘是缅甸每年最大的外事活动，也是缅甸国民经济的重要来源。政府重视，每届参展客商都由官方发出邀请，经确认资格后方可参加。
每届公盘前，翡翠矿主会将开采出来的翡翠原料交给缅甸政府进行编号标价，以便在公盘上交易。一般每届时长12天，前3天以看货为主，后9天为投标和竞标时间，玉石商人们需要在这12天内，从上万件翡翠原石中挑选出自己心仪的玉石，并在众多竞标者中脱颖而出，方能有所收获。对于买家来说，参加翡翠公盘不仅需要丰富的经验，同时也需要足够的精力与机遇。
我几十年没间断过缅甸公盘。以前每届都去，退休后也去，这于我是一种情怀。公盘期间我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，拿着本子详细记录每届玉料标王都卖给谁了。翡翠这一行越学习越研究越令人感兴趣。
我国翡翠加工重镇在广东省。肇庆四会是中国玉器之乡，50万人口的县城，至少有将近20万人从事玉石行业，四会大市场和珠宝城有三四千个翡翠摊位。潮州汕头人很有经商头脑，富有团结进取精神。揭阳阳美村，现在发展成了中国玉都，高档翡翠多在那里加工买卖。后来原石不必去缅甸购买，只需到广州附近的佛山南海区平洲，1.5公里的平洲玉器大道，上千家翡翠手镯门店。
人们常说，玉出云南，是因为历史上翡翠的加工基地在云南腾冲。在茶马古道上，从出土的先民文物看，2000年前云南人就开始加工缅甸玉了。
我们的先民在2000年的茶马古道上行走，烧火做饭之余或马蹄践踏之后，偶然发现露出美丽颜色的翡翠，拿起把玩欣赏后，慢慢形成翡翠产业和市场。虽然不能说翡翠出自云南，可是从事翡翠加工的都是中国人后代。许多翡翠大王都是云南腾冲等地人。据腾冲县志记载，兴盛时期曾有上千家玉器作坊云集腾冲街道上。
翡翠物以稀为贵可遇不可求
翡翠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恩赐，既在崇山峻岭上，也在深山峡谷里。人们千百年不懈努力地探宝，才使它重见天日。现在人们所欣赏到的成品，多是从千万件原石料里挑出，经过工匠千琢万磨而成。
缅甸翡翠矿区离中国最近的地方是云南盈江，山尖上有，地面上有，河床里有，地下几百米也有，那是一片没有人烟的原始山林，成千上万人一年四季在那里寻宝，场面壮观，但也伴随着血与泪。2020年7月2日缅甸帕敢矿难，矿场塌方发生泥石流堰塞湖，瞬间就吞没了几百人。
翡翠不是原生矿，没有矿脉可找，珍稀难得。有一年我在缅甸曼德勒曾看到一位矿主运了10卡车石料，切开后都跟大理石似的，没有一块翡翠。当然也有几十吨重的翡翠，比如缅甸1983年展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翡翠。
现在翡翠石动辄几百几千万，甚至上亿元，因为物以稀为贵，可遇不可求。翡翠的唯一性、珍贵性，使它成为珠宝界崛起的一颗明星。外国人不懂翡翠，因为它非标准化。翡翠的不确定性，这一行的人深有体会。所以有“一刀富一刀穷，一刀穿麻布。疯子买，疯子卖，还有疯子在等待”之说。一位老先生总结得非常形象：翡翠像天空行云，飘忽不定。正所谓神仙难断寸玉，一个石头一个样，又称赌石。
玉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，也是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文化传承。早期文明就出现了玉器，那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，如玉玺。清朝之前，朝廷里只有玉没有翡翠，乾隆年间慢慢兴起。台北故宫里那棵著名的“白菜”，原是珍妃的嫁妆，翡翠品质虽一般，白帮绿叶，但工艺高超，皇宫匠人因材雕刻，把蝈蝈和蚂蚱雕得栩栩如生，体现出精湛的工艺技巧。过去的名贵翡翠，大多有深远的文化韵味，丰富的故事内涵，精巧的匠人艺术。玉器材质贵重，而玉器所体现出的文化与工艺，更是翡翠价值之所在。
清乾隆以后，翡翠在皇宫贵族里开始作为礼品出现，比如如意、朝服、祭祀品。当时玉文化不在平民百姓之间流行，是帝王贵胄专属。宝石的“宝”字，在说文解字中解释，玉是王者佩戴，王者拥有。为什么中华民族玉石缘深？因为先民发现了玉的天然属性，玉有神灵，与心灵相通。现在人把玩翡翠玉石也是同样的情感，玉圆石润，洁白如玉。从物理上说，玉石是自然界的神奇存在。地球40多亿年，它身上的每件物品都是地球的结晶，玉石也是如此，越看越耐看。人都爱追求美，就如在海边拾贝，不自觉都会挑选颜色漂亮和形状好看的贝壳。
几十年的工作，令我对翡翠情有独钟。我只是有幸成为翡翠之路上的一名践行者而已，珍惜并感恩。
供图/钟秀斌
